Friday, June 6, 2014

[散文] 憶武昌東湖

憶武昌東湖

    武昌的東湖與杭州西湖齊名,不像杭州西湖遊客太多,恬靜淡薄別有一番風味。你想到明天將踏上歸途,回到美麗的南島,而武漢是你們的最後一站。你的思緒擺蕩在要緬懷過去還是盡情玩樂。

進了公車底站的東湖風景區,你和同學一路笑鬧,走了很久,才到達湖畔。這是一個溼熱的下午。遠望過去有座磨山,是要收錢的風景區。右手側兩點鐘方向的彼岸是武漢大學,他們的校園就臨著湖。公園很大,湖心中央有坐跨湖大橋。看起來像跨湖大道,因為路面與水面幾乎平齊。跨湖大橋上車輛來往,遠遠看去移動地十分緩慢,像是螞蚱們在一根樹枝上搬運食物。這條跨湖道路叫做環湖路,目測總長大約有五公里吧,而且彎彎曲曲的。所以湖的直徑大約有四公里。「真大。」你心想。那時你還不知道它以前叫做雲夢大澤。

東湖上有舟子可以載客遊湖,一個人十塊人民幣。你和同學們嫌貴,沒有去坐。划船的舟子都中年以上了,多數還是婦女。她們滑船的姿勢十分彆扭,因為小舟上空間狹小,她們必須站著用腰的力量前後扳那兩隻想必不輕的長槳。這個施力方法使得他們每一次的向後划槳腰背都要扭曲成怪異的角度,彷彿下一刻就要折斷。你暗地想這差事挺折騰的,給你再多錢你也不幹。但下一刻瞠目結舌的你就看她們就這麼一扳一扳地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大力氣把船像是鵝毛一般平順的送向彼岸。看著她們熟練的功夫,你心想她們搖了多少年的船,筋骨大概早已變形成適合划槳的佝僂。因為她們黝黑發皺的臉,你又想到一個月前造訪安徽黃山時,山裡那些乾黃的貨物挑夫們同樣滄桑的臉龐,他們每天走在懸崖峭壁上挑百斤的物資上山,一不小心就會送命。而每天掙的零子兒,還不足你在山上買一瓶可口可樂。同樣的黃皮膚黑眼睛,人的宿命竟然有雲泥之別。

五點多了,遊客大多散去,多數的小舟劃一停泊在一小水灣中。舟子們倚在小船裡,既不吆喝招呼也不和旁人說話,把雜牌的煙屁股抽得發紅,靜靜的等待那可能會上門的最後一批客人。他們自若的樣子彷彿天天就是這麼過的,生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必不有錢,否則這麼大歲數了何必出來做這傷腰的工作。但是見他們的神色也不以為苦,大概工作沒有不苦的,能在風景區工作還算幸福的了。

同學們走了一天的路,不願再往裡走。看著他們愉快得在蒼翠的林子裡玩起鬼抓人,你笑了。對比他們的一派天真活潑,你的惆悵顯得十分可笑。於你,東湖公園彷彿濃縮了大陸的人生百態,挑起了你這趟旅程的種種回憶。至於其他人,這不過是一個荒涼而單調的公園罷了。約好了時間,你獨自沿湖邊林徑而去。

東湖的白色石橋兩邊種植七尺喬木,很像你小時候和外公一起收看某一集大陸尋奇裡看到的風景。一個人夏天在下午五點多在這邊散步真是人生一大樂事。看著寬闊的水面,不受打擾的看風景如畫、想事情,糾纏不清的情緒慢慢被解開。市民、遊人三三兩兩的走著,日常生活的一派悠閒令人羨慕。你遙想那熱帶島嶼的都市裡的滾燙的柏油路以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響,當下的良辰美景宛如一幅水墨。

偌大的公園裡還有一些遊人,當你往園中深處走去。擦肩而過的當地人談笑有聲,似乎沒有察覺到一個異鄉者的存在。你驀然回首,似乎有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是他們的吳腔楚調讓你想起兒時裡的回憶? 還是他們的白雲野鶴的閒散讓你真正的走入了他們的世界? 又或許是你的錯覺,讓古代雲夢澤上草綠色的氤氳模糊了視線,在迷迷濛濛當中看到了外公小時候長大的那個令人嚮往的多情故國。

遠方的雲已經泛起了金紅。儘管天還亮著,已不似剛才那樣暑氣炙人。迎面走來三四個大學生似的年輕男女踩著輕巧的步子,在逐漸冷卻的夏末卻興致高昂的高唱著春天的歌。儘管他們過時的洋裝與老派的襯衫顯得十分土氣,但這都掩不住他們的眸子裡無邪的光采,他們質樸的氣質像是鹿橋筆下西南聯大的男女學生,隨著他們的笑語悠揚傳到了天際,你幻想中那片埋著理想種子、青年造就時代的神奇國度似乎成真。伍寶笙就是那清脆的笑聲,藺燕梅就是那低迴的燕,而那些擲地有聲的字句,好像在你遍布塵埃的心房上敲開了一條細縫,短暫的光輝中你看見了你曾經有過的理想,你彷彿回到了那個昂揚的時光
不可直視的白日化成一盤熔融的金子,緩緩朝湖對面的磨山流淌,你加緊腳步,繼續挖掘那斷代的記憶。

行至東湖風景區深處,人漸漸淡了,你獨行澤畔,在曲折的小灣旁見到屈原的銅像。後面一仿古樓閣,頗具風味。簷下一匾曰:行吟閣,乃郭沫若手書。取楚辭漁父「行吟澤畔」一詞。「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你望著一碧幽幽的湖水,自問:「我是醉了呢?還是醒著?」

樹林裡面的鳥類種類繁多,也不太怕人,甚至有鳥鵲群集而巢。見有生人靠近,先是桀厲喧噪,欲以驅趕地盤入侵者。你往前試探性的走去,驀地一隻黑影從三層樓高的針葉叢中疾射而出,毫無防備之下你躬身縮頸,躲避鳥擊爪抓。你忿忿的想要抗議,但換來的是頭頂上一陣此起彼落的聒噪,譏笑著你的洋相。

繼續往下走,東湖公園裡有幾處亭子、為數頗豐且有趣的藝術石雕。你很想細細端詳,但是你急切著尋找著失落的拼圖,只得匆匆走過。你走過了好幾座中國式的石橋,仍然忘不到盡頭。你跑過石橋連接著的東湖上的島嶼,柳樹的影子像是分針一樣劃過。你像是夸父不顧一切的奔跑,儘管火紅的金盤已經越過山頭,剩下萬道金光作為遠去的車尾燈。或許你從來就沒有失憶,或許那片拼圖根本不在這裡,但是你需要一個答案,回答你到底是誰,你兩個月前天真的以為買了一張機票飛越萬里就能找到答案。你花了兩個月,你仍然找不到答案,你呆呆的蹲在湖邊,湖中的倒影是你也不是你。先月亭畔的湖水彷彿也有潮汐似的,四下無人時把橋墩拍打地啪啪作響,好似在回應著湖邊沉思者的自問自答。

東湖風景區給我的,多多少少已經滿足了我對古老大地的幻想。或許那個時代早已逝去,或許那只是一個從未實現的理想,或許它早以在遠方的大地落地生根,又或許,它已經散佈在全世界。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起身。

天馬上就要全黑了。這時手機響起,原來早已過了與同學約定的時間。他們都在出口不遠處。我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太遠。我趕緊回頭,顧不得衣衫被汗水溽溼,跑了起來。跑回了梨園、跑回了行吟閣、跑回了所有不知道名字卻又知道了一輩子似的每一條橋、每一座雕刻、每一條林間小路、每一幢閣子。水面還在呼呼的冒著泡,說捨不得我走,說你還沒仔細看完。但像是時光倒流似的,我沒有停下,我不停地跑回這一切的起點,只在過程中看一幕幕風景倏得飛過。

我汗水淋漓的回到了大門,他們都在那裡等我。那些小小的影子舉起了手,揮了揮,我趕緊過了馬路,融入了同學們的笑聲,也融入了溶溶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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